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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态人生]烟火人间


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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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由本人真实经历改编,作者:香江湘调


  “你从前就住这里吗?”
  “是的,住了很久,久到我难以置信。”
  “我猜猜,五年,八年,还是一个童年?”
  “.....”
  那天与女友走过一条商业街时,王枫云在一块路牌前忽然停住的脚步招来了一段令他难堪的对话。但让他庆幸的是,它很快便以沉默结束了。
  如果不是女友无意间的关心,王枫云或许再也不会主动想起那段已经被他的潜意识宣告死亡的记忆。除了逐渐老去的亲生父母仍作为当年的主角时有时无地活动在他的视线里以外,那段被自卑煎煮的岁月早已被他抛诸脑后。若要在那些高楼大厦的地基里捡拾出那被遗忘的三年,就得先从一颗钉子开始,然后一片木板,一块砖头,一面墙,一间房地,慢慢搭起一栋已经模糊了轮廓的老楼来。
  他的女友猜得不错,他的少年时期乃至于半个学生时代,都是在白春路中间那栋有着三十二间房的三层平顶老楼里度过的。旧照片里的它有着漂亮的阳台,花园与池塘,甚至还有大理石雕凿的精美院墙,可是待到王枫云的父亲接手做浴室生意时,它早已过了夜夜笙歌的年岁:院落被拆除,外墙是已有些剥离脱落的深褐色;墙角的爬山虎从外露的白色排污管一直爬上暗红的山花,五个圆红拱券就埋在这绿意里;薄薄的东墙上突出了一棵从锅炉房里长出的桑葚树;门口的砖路上还能看出栅栏的痕迹,砖缝里生着几株抬不起头的蓝色的花蕊,似乎是在永远怀念它的青葱岁月——
  那也许是解放初期,民国,抑或是更早些时候,是它还只供达官显贵和先生小姐们出出入入的日子。但现在的古建筑爱好者们大都抛却了那无数场凡俗的宴会与婚礼,只记住它在1912年的一刻:孙中山和一堆黑白的人头在这里开了一场会。那时的照片和老楼都像化石一样深埋在今天的白春路上了。
  这座城市里,这样的“王谢堂”并不少,而它们在那么几十年里往往是被寻常百姓的街巷包围住的,而那座楼也不例外。白春路的东半边是一条由低矮的红瓦屋檐挤出来的早餐街,烧卖、饭糕,豆浆,大饼和油条的气息代替了熏香与佳肴,日日浸润着它;稍远一些的地方开着一家红褐色外漆的小宾馆,它的生意比起旁边永远泛着烟味与槟榔味的游戏厅可以说是冷清得可怜;西半边则是他的幼儿园,再向西就是城市繁华的商业街:银色的高楼从低到高排列着,总是闪动着尖锐而澄澈的银光。
  王枫云的童年是在白春路最繁华的一段时间里滋长的:他家浴室一层被市政府征来做了菜市场,于是远近几公里内的居民全都涌过来了:
  每到冬天傍晚他踩着绚丽的红霞蹦跳回家时,花花绿绿的电瓶车早已一排排地把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了。老人们三点一线,手里提着装满各种食材的塑料袋,接了孩子就拉去洗个澡;怕寒的中年人买了明早的菜,也上楼泡泡身子;就连把早餐铺子在晚上改卖熟食凉菜的老板们,也会在深夜收摊后点完油花花的票子,一手提着洗浴篮一手解着围裙笑眯眯地上楼去。
  在这些老摊主们中,若是有人将挣来的钱阔气地往柜台上一拍,大手一排,这时父亲就要极合时宜地摆出那张老褐木圆桌子和几瓶酒,酒气和着卖剩的熟食味道,将吧台前的空挡都作了醺醺天堂。王枫云模糊地记得,他常常看着大人们吃酒,有时自己也会被灌上两杯,但总是坐不到那桌旁大吃特吃的。
  半夜餐桌上的常客是两个光头,一个是他父亲,而另一个便是楼下卖熏鱼的老杨。他对他的记忆极其深刻,一点是因为他永远冒着油香和糖醋味儿的老铺子,还有一点是他铺子里的鱼:一条一条都是凌晨从另外一家水产市场里拉来的,放在大塑料盆里扑腾一上午后,便都被扣着鱼鳃砸上案板。老杨的刀落到它们晕乎乎的脑袋上,半分钟不到,鱼就都成了青色或黑色的光溜溜的肉块;深红与浅红的肌理仍轻轻地痉挛着,齐整放在案板上的首级还在呼出血沫,就无助而可怜地成为某种血腥的艺术品了。
  有一天老杨提了熏鱼上来喝酒。灌了三杯,气氛温烫得恰到好处时,他便压低了嗓音,眼睛瞪大得像是铺子上的鱼:
  “我在街道工作的儿子和我说啊,你们这个房子马上就要被划进拆迁地块了。该准备下家啦!”
  “话是如此,可是....”父亲面露难色:“我们这店开了十几年,房租一直没涨过,若是去这附近再租店面,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了,还不一定能挣呢....
  “老王,少说点....”
  “这年头谁也不好干....”老杨叹了口气:“不光你们,咱们这条街,也要被整改了。”
  父亲“嗯?”了一声:“整改?改什么改?”
  他鼻子里“哼”一声喷出两股热气,眉头皱起,极不平的模样:“说是我们这地儿太破,天天卖菜卖肉的把街两边都弄脏了!还说为了什么世博会要美化市容.....我想那老外干什么也不会来这啊!折腾啥呢?....真他妈....”
  大人们在酒桌上的谈话大多都忘记了,只有这一段,王枫云甚至能清晰地忆起老杨那粗壮的手臂挥舞了几下。
  这或许是因为那天他第一次吃熏鱼吃到饱了。第二天他跑下楼去,专门看了熏鱼的价格,还盘算了自己要怎么靠父亲的浴室赚来的钱买一顿熏鱼吃。
  浴室一天能挣三四千,分摊到每间客房上就是一天八十......那么自己只要放弃客房而住到天台上父亲和工人们造的小铁皮屋里去,只要半个月不到就可以挣到了!
  小小的王枫云开始坚定地认为他的蜗居是无比有意义的了。他不仅蜗居,还将早餐钱都省下来放进了自己的储蓄罐里。他相信只要多积攒一天,家庭就会富裕那么一点点。
  就这样,王枫云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人生的前八年。直到那天他从没有母亲陪伴的二年级的毕业典礼摸回家,发现只有父亲一人守着吧台时,生活的拆迁便已开始。
  在没有母亲的煎熬与思念中,他几乎是掐着秒表过日子了,可是还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没有了母亲读书声的铁皮屋又重新变得冷硬而嶙峋,雨夜,铁屋顶尖锐地响,他就忽然醒过来,像是盲人摸盲杖一般贪婪地搜索着母亲温暖的心跳和气息,但却什么都找不到,躺下,呜呜地哭起来了。
  有时老杨和父亲喝酒时会聊起母亲,他便竖起耳朵仔细听起来:
  “现在计生委查得这么严,你这二胎要得也真不是个时候....”
  “还能怎么办呢?总之先让人安定下来,好好养胎,到时候罚款不也就几万块吗?.....”
  王枫云听不懂,他安慰自己母亲只是去减肥了——因为在她离开之前他注意到她的体型正逐渐走形,但终于有一天他再也骗不过自己,跑去质问父亲母亲的去处:
  “等等,再等等就回来了。”
  “等等等等!!!还要等多久?!”
  父亲在儿子的怒吼面前一下子被刺得缩小了似的,目光里的威严熄灭了,甚至连一个男人的尊严都塌陷下去了。他抓了抓自己溢出汗来的光头,脖子上的纹身湿湿的,最后却只能转过身来,脖颈慢而钝地摇:
  “我不知道,孩子,我也在等.....”
  “你打个电话问问呀!我求你啦!”
  “我不能.....小云.....我不能打.....”
  他慢慢蹲下身子——把灵魂都削低了一节——然后捧起了他的脸颊,用近乎颤抖的声音说道:
  “听话....好吗?算是爸爸求你了.....”
  刹那间他像正和一场无声的雪崩面对面地注视着。他亲眼看到了它一点一点坍塌的过程,却是走不过去,最终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跑走了。
  从那以后他开始折纸飞机。一只只写满母亲名字的纸飞机从天台上的桑葚树荫里起飞,就这样在夏与秋间划出了一条银白色的弧。
  那年的冬天下了雪。纸飞机与他的思念,落到了母亲脚边的薄冰上。
  她是和一个陌生的婴儿一起来的。王枫云至今还记得他与那个孩子初逢的画面,在那个踩上去薄而脆的清晨,纯白棉袄里的母亲站在白色的车边,手里抱着雪一样纯净的生命。
  “小云....”
  陌生的暗哑嗓音。他机械地抬头,双眸长焦镜头一样慢慢拉下那个女人的脸,光圈含住了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小脸。
  她意识到什么,忙走近他,俯身将怀里的人儿递过来,声音里有哽咽,当然也有说不出的温婉:
  “小云,这是你弟弟。”
  他意识到了,在她下车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他只是等待一个确认罢了。
  讶异与难以言明的兴奋在孩子轻盈的质量落上胳膊的刹那间涌过来,他像检视某种宝物般将他翻来覆去地看,嘴巴无声地张大了。
  他将鼻子贴近那如家乡的泥土般淡而无味的肌肤,用力呼吸着冷与湿热的空气,狼狗一般用嗅觉认定了他的身份。然后,毫无征兆地,眼泪就流下来了。
  “唔....呜啊.....”
  从泥泞的喉头挤上了哭声。他觉得自己应该喜悦——小说里都是这么描写初为兄长的孩子的——但他想起自己一个暑假的孤独,想起父亲爬满血丝的眼与融化的目光,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戚,就在心里与那喜悦搏杀起来了。
  “我有弟弟了,我有弟弟了.....”
  他紧紧搂住怀里柔软的小生命,像拥抱着与自己冰释前嫌的仇人;目光呆呆地盯着前方,呢喃着,摇晃着,一步步走上了楼梯。
  父亲静默地立在一边,注视着他抱着弟弟上楼去。好久,他抬头对上母亲闪着泪光的眼,又像被针扎到一般低下头去了。
  在那场小雪里,他干枯的手指始终没有碰过那个孩子——王枫云的骨肉兄弟,他的亲生儿子——只是在口袋里揉捏着半根烟卷,直到揉碎了也没抽。
  
  听说开浴室的老王家添了新丁,不到几天,附近的街坊都来了。天南海北的口音夸赞着这孩子的水灵。夸完,就都理直气壮地要求抱抱孩子。王枫云当然不愿意他的宝贝被抢走,可是实在拗不过,只能任大人们传阅自己的弟弟了。
  这天,满身鱼腥气的他洗了澡,在已走过了两席客人的桌边叉开腿坐下,还没付钱,父亲便已为他倒上了半杯酒,笑盈盈的。王枫云本在与弟弟搭着积木房子,见老杨来了,织着毛衣的母亲立刻把针一放,从他身边抱起孩子,踩着碎步走到老杨身前寒暄起来:
  “这半年承蒙您照顾啦!这孩子生下来可多亏您,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诶诶,十几年老邻居,客气撒拉?”
  一杯黄酒下肚,老杨朴素的黄圆脸上红润起来,嗓门也大了。王枫云就看着母亲把弟弟送到他面前,眉眼夸张地弯,像父亲当时的背一样:
  “要不要抱抱啊?”
  “好好好。来,宝宝,抱一个~”
  可是孩子被那粗糙的手一碰,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来抱我来抱!这小子简直和他哥哥小时候一模一样,不让别人碰的!”
  同样有些醉了的父亲接过他,好生一顿安抚,很快便安静下来了。
  “孩子有名字了吗?”
  “有有,叫王星宇,他大舅取的......”
  粗厚的笑语与酒气慢慢地涨潮了。那夜里老杨与父亲喝了很多,母亲也少有地在酒桌边坐下了。王枫云抱着弟弟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却屡次被忽然拔高的嗓音吵醒,最后实在忍不住,晃晃悠悠地回房睡觉了。
  那时他想让陪伴自己多年的铁皮房也好好认识一下弟弟,但没曾想,他的新朋友刚在房子里待了没几天,就要迎来一次告别了。
  一纸违章建筑告知书,一队跑上天台的工人。铁锤与油锯喧闹着,轻而易举地摧垮了他从前以为坚不可摧的铁壳。
  王枫云放学回家的路上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等到他跑上楼时,天台上正有一轮红太阳硕大又沉重地落下去,照耀着他陌生又无比熟悉的一堆破烂:几块污迹斑驳的铁皮,四根锈了一半的雨棚铁管,洗衣台,晾衣杆,两张床,几块海绵垫与一个空调外机。它们都在满地烟尘里喝醉了似地四仰八叉,与他的影子一起沉没在晚霞里——紫红色的,像天空掉下来的痂。
  楼下收垃圾的老黄从他的背后推着板车上来又下去。他一共来回了五次,最后下去时,从水泥味的晚风里已然冒出了白炽灯,生煎包和熟食的味道,仿佛某种奇异的植物,直直地抵到了他的鼻尖。
  违章建筑,违章建筑......
  悲戚卷土重来。他机械地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好像口腔都被它的苦涩填满了。慢慢地没了力气,就像布偶失去了填充物一样瘫软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楼下有人在喊他吃饭了。他没有应答,只是拖起沉重的身子,一步,又一步地走下楼梯,背后是银色的幽冷的高楼与玻璃里数万轮极清晰的深邃的弦月。
  他就这样被迫走进了楼下的一间客房里。客房的窗户外面是被桑葚树遮掩的天。有天晚上,被突如其来的别离冲得恍惚的他呆愣愣地抬眼望着被切碎的月亮,这时,他听见隔壁传来了父母低低的说话声:
  “我在老杨那儿住了这么久,你有给人家付钱吗?”
  “这...还没有。”
  隔板墙的那边传来了悉悉索索的翻动声,似乎是母亲坐起来了,
  “怎么能不付钱呢?他帮了我们那么多,十几年邻居,总得有点表示吧?”
  “可是...他也没提啊...”
  “没提也得给啊!...哎,你这个人真是.....这要是给别人知道了,你叫街坊怎么议论我们?....”
  似乎又是“面子”和“钱”的问题,母亲总是很在意这些东西,这些王枫云还不是很能理解的东西。
  一阵布料翻动声,一串听不清的碎语,随后,母亲的声音从尖锐变得哀怨了:
  “我住在老杨爸妈家里头,他们连饭都不用我端。有几次计生委的来查人,我关了灯,缩在阁楼上都要吓死了。他们到了中午还没走,老杨妈就偷偷地把饭用水桶装了,盖上毛巾送上来.....她还摸着我的肚子小声说,别害怕,别害怕....简直把我亲女儿养啦!....连老杨都拿了熏鱼来看我....可是你呐?木头一样,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就把我扔在那里半年!.....”
  这话似曾相识地在耳边飘过,王枫云的心一下子揪住了。
  他忽然觉得母亲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了。如果她也同样是被迫地与家人分别了整整半年,那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埋怨她呢?
  薄薄的隔板墙那边好久没有动静。窗外有蚕细嚼慢咽桑叶的声音。静谧的歉疚中,睡意涌上来,此时却又听到父亲低低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来了:
  “我听说老杨他爸妈挺喜欢字画之类的,要不,咱们弄一副来送过去,再请几顿饭?”
  “字画?那要花多少钱?”
  “咱家不是有一副吗?十几年前,装修的时候从吧台墙上拆下来的。当时你说要换成迎客松的图,我就收起来了。你忘啦?”
  “那是什么时候的画?值多少钱呐?”
  “我哪知道?明天我去看看,先睡觉先睡觉,孩子估计都要被你吵醒了......”
  王枫云又把耳朵在墙上贴了好久,这次却只有沉闷的风声了。
  他不知道父亲所说的画是什么,但从第二天晚上,老杨摊开那面淡黄卷轴时上了眉梢的笑容来看,那大约是副很好的画。母亲对送画这事也是格外高兴,似乎是觉得在餐桌上的一群街坊面前送出这份厚礼让她的脸上很有光,晚上与父亲说话的嗓音也变得柔和而温婉了:
  “欸,老王,那画到底多少钱啊?”
  “民国还是清朝的东西,谁知道多少钱呢?害,送了就送了呗.....你总不能要回来吧?”
  “也是.....对了,上次说的拆迁那事,咱们以后要搬到哪去?”
  “现在还没想好....我打听过了,咱们街那边那个小旅馆到时候也要被拆掉,本来还想着盘下来挣点小钱的......”
  “那,那咱们这如果拆迁能分到多少?”
  “这房子也不是咱家的.....但毕竟做了十几年,到时候,七十....八十万总有吧?”
  “那就好那就好。拆了之后咱们就去租房子住,咱们家在郊区不是还有门面吗?供两个孩子读书上学总是不成问题的.....”
  “但愿吧....不过还是要麻烦老杨了......”
  这时母亲怀里的弟弟忽然哭起来了。王枫云并没有捂住耳朵,而是任由那尖锐的婴儿哭号与父母的安抚声慢慢地流进耳朵里。七十万,八十万......曾经想都未想过的数字浸润了心头,于是一股安心与温暖芽孢似地绽开来了。他相信父母不会骗他的,他相信在那拆迁过后,从废墟里钻出的新生活会是大房子,牛排,和寿司——他在铁皮房里住一辈子也换不来的东西。
  
  动迁令随着那年的秋叶一起落到了王枫云家里。
  同样的白纸黑字红印章也洒到了白春路上每一处住户与铺主的头上。有那么一个晚上,熏鱼不卖了,牛肉不切了,猪蹄也不卤了,或胖或瘦的中年男人们都挤到了浴室大堂里。他们一人一张纸,摩肩接踵,互相对比,互相恭喜;人群里时不时爆发出欢欣的惊呼,和疑问与叹息、连同粗着嗓子、带着酒气的怒吼拧作了一块,整个大堂成了一条滴答着成年人咸涩汗液味的毛巾。
  等到后半夜,街坊们都散了,这时浴室的雇工们便拥上来,问起以后的安排。父亲用的工人里有老乡或是当初闯荡时的兄弟,彼此间几十年的交情不用多说,草草问两句便去睡觉了;几个小姐自然也只是嘱咐了要及时发工钱;剩下的,只有负责在女浴室搓澡、也顺便做些保洁的刘妈了。
  这时只见穿着一件红色针织毛衣的刘妈挪动着宽大的身体,拿着动迁书,绕着圈在空荡的吧台前来回踱步,就像一个胖大的钟摆。钟摆时不时抹一把额头上光光的汗,椰子型的脸上露出了极担忧的模样。
  她踱了不知多久,终于是在父亲面前站定了:“老王,这地拆了,我要到哪去呀?现在这大城市里头,哪里会要一个瘸子呢......”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有些变形的左腿,“咱们家是乡下人,我家老头子的药还没报上医保,这你知道的.....我儿子才刚工作,要是没了每个月这四千块钱,我到哪去弄药来呀?”
  一旁抱着弟弟的王枫云看着她朴素而又亲切却因为哀愁而曲卷的面容,闪着光的眼睛转向父亲,眨巴眨巴的。
  “这.....我也没办法呀.....”
  父亲为难地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我听说我老家人最近在县城里办厂,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把你介绍进去。虽说挣得会少些,但总比没有好.....”
  “那最好,那最好.....”
  她点点头,胖脸上显出了欢欣的色彩,又一步一颠地回房去了。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怀里的弟弟听着有节奏的钟表转动声,已然睡得香甜。王枫云轻轻地把他放进婴儿床,打了一个哈欠,也朝着客房的方向走了。
  可是在房门前,一只手突然极有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是住在自己隔壁的那个老人。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很久很久,王枫云每次看到他,都是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衫配一件工装裤。此时那双枯槁得可怕的手就从工装裤灰色的口袋里伸出来,手心里紧紧攥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像是握着什么宝贝一般。
  “小云啊,来,这些给你.....”
  砂纸磨过般的嗓音忽然变得谄媚起来,弯曲的眉毛顶出了几层厚厚的抬头纹,把王枫云一下子弄得无所适从了:
  “不不不,不用不用。”
  “收着!收着!.....”
  他似是怕人看见似地往走廊两边转了转头,然后不由分说地,将那把花花绿绿的糖生生塞进了他的小手里。
  “小云啊,你和你爸爸说些好话,就说到时候拆迁了千万不要把203的老徐赶出去,能拖多久拖多久.....”
  十根手指用力裹住他的手,他甚至感到了丝丝刺痛:“八十块一天的房间,我现在到哪都找不到了啊.....冬天马上来了,公园长椅上睡觉是要冻坏人的.....小云,就帮爷爷这个忙,好吗?”
  那深褐色的五官显出极度的凄婉来。王枫云想说什么,但老人尖瘦的脸锥子似地,把他的话一句句刺下去,最后,只能无力地点点头。
  “谢谢啊小云....你和你爸一样是好人....好人啊....不多见了.....”
  木拐杖的声音一路敲打着远了。王枫云进了屋,靠在门上,外边猪肝色的天空正发着某种扭曲的光彩。老人卑微的身姿与低声下气的声音里,他忽然意识到拆迁似乎也不是那么美好——它轻而易举地拆掉了一个老人作为一个沧桑生命体的自尊,让孩子都变成了某种可供祈求的神灵了。
  掌心的糖果不多不少,正好十颗。房里没有开灯,他艰涩地揉搓着糖纸,塞进了自己的小口袋,然后任由自己在这哗哗轻响的黑暗里掉下去,掉下去,一直掉到心底最深不见底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早晨他向父亲转达了老人的话。他希冀着这个高大健硕,还有纹身的男人能作出些承诺,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摸了摸他的头,便去厨房修锅炉了。
  王枫云想不通从前那个总是拍着胸脯对他作出各种各样保证的男人怎么就无法允诺一个老人的住所了,可是在心底他还认为父亲肯定有办法的,于是便再不提这事,抱着储钱罐开始盼起了以后的日子。
  但想象中的好日子到来之前,过去先一点点在他面前消失了。街坊们一个个拖家带口地搬离这条白春路,板车、货车与电瓶车、还有人的双脚双肩,驮兽般背起各种行李,朝着王枫云看不见的路的尽头远走,留下满街的红叉与碎片。有时晚上回家,面对着黑得陌生的街道,王枫云会楞住,然后久久陷进一种幻觉:他置身于一条飘着亲切的熟食、水产、以及白炽灯的味道,回荡着吆喝与笑语的街道,即将回去享用街坊们带来的夜宵.....
  可是一阵风吹过来,他便猛一哆嗦,然后悲戚地意识到,这条路上,大约只剩下那栋老楼和满街簌簌响着的银杏树了。
  萧索的阴云笼罩了整王枫云的整个世界,他越想逃离,风雨便追他越紧。国庆节那天放学时候,他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那被厚实的水泥砖封起,只留了个一人大小方洞的家门口,脚底就像打了个钉子般挪不动了。一夜之前它还不是那样。他怎么也不相信,那是曾经熙熙攘攘,挤满了电瓶车和人气的宽阔的入口,这哪里是给人进出的,简直就是狗洞!狗洞还不如!他又怎么能让身后带来玩的两个同学钻狗洞呢.....
  他的呼吸加速了,一种毫无掩饰的厌恶感浮上了稚嫩的脸颊,让他残忍地扭过了头去:
  “走,我带你们去那边的游戏厅玩去.....”
  在那冷得荒谬的秋风里,他使劲地迈开腿,昂首挺胸地朝着路那边走去。在他急速扩张的想象里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浴室里的孩子,而是这片土地上高傲的小向日葵或是玫瑰,正朝着太阳卖弄着姿容——
  可这份虚荣、温暖的幻象却被母亲从那狗洞里传出的嚎叫声打破了:
  “小云,你去哪儿啊?”
  “去....去随便玩玩!”
  王枫云的身体先是一滞,然后逃命似地一路冲到了游戏厅里。嘈杂的人声与烟味中,伙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刚刚那个,不是你妈妈吗?”
  “不是,不是。工人,工人而已,姓刘的.....”
  这天回家时他的脚步第一次在家门口停住了。一股自卑把他死死压在大地上,他几乎难以呼吸,恨不得用手一块块拆掉那些水泥砖,让自己的指甲,骨头都固化了,去凿,去钻,去砸。但最终,饥饿还是让他挪动着腿钻进了那个小小的孔洞里。朝外望,十月的天正蓝得惊心动魄,阳光刺得他又把小脑袋缩了回去。
  在这之后他第一次见到了没有人的浴室,空空荡荡的更衣室与冰冷的桑拿房。曾经在缥缈雾气里神仙似的欢乐的人们,此刻只留下了石凳上模糊的印记;水龙头开起来,空而幽怨地回响;不放水的大池光溜溜得像结了一层冰,偶尔有客人进去,也只是极快地用龙头湿润了身子就走,再不停留。
  父母对这变故的生活却是波澜不惊,只是更多地谈起了未来的去处。母亲看中了一处中学边的房子,说是为了王枫云以后上学方便些,便和父亲商量起了买房的事宜。“钱不够可以先借着,等补偿款下来了再还.....”母亲总是这样与父亲说的。有时老杨提着熏鱼来吃酒,也觉着应该买一套:“买了房就扎了根了,待了十几年,难道还想回老家去呀?”可是父亲却一直犹豫着,让在房里旁听的王枫云都有些想冲过去劝了。
  住新房子多好呀!又大又方便,还有正经的门!他到底怎么想的.....
  可是他又怕吵醒怀里的弟弟,只能噤了声,闷闷地发牢骚了。
  就这样离动迁日期又近了两个月。有一天下午,他正和同学们聊着天,教室的电视里放着新闻。忽然听到窗外一声巨响,然后就像连珠炮一样,咣当!轰!哗!声音的方向正是他的家。
  他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扒着窗台看出去,视线就被一层浓厚的灰色烟尘网住了。
  “喂,那是哪里在拆迁吗?”
  王枫云的瞳孔猛然收紧又放缩,嘴巴被钩住般慢慢拉大了。
  “好像是那个什么路来着......”
  “白春路?”
  “对对对,就那条路,以前我还到那里买过早饭来着.....”
  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王枫云飞快地冲向了厕所。冷水与脑中声嘶力竭的大吼将他躁动的心强行压了下去,让他不至于像当初一般奋不顾身地跑进川流的街道。
  那一定不是我家!.....那一定不是......
  放学时,校门外等着他的却不是母亲,而是老杨。看着那张难得凝重的亲切的脸,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什么,沉默而有些惧怕地朝家走去,将背着书包的她远远地甩开了。
  十二月的风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似乎要把人清扫掉一般。王枫云提着衣领走过路口,转头便看见了他早已预想到的一幕:
  整整半条街消失了,遍地的瓦砾,尘埃与铁皮,还有黑色的锅炉粉尘。一座推土机耀武扬威地横亘在路中央,低垂着的挖斗里吹来辛涩的铁锈与油气味;废墟里几处孔洞强劲地向外喷着水,老楼满墙的爬山虎就被浇灌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植物生长的气息。
  他翻过“施工地带”的路牌,走到几乎被土石掩埋的家门口时,回头看,玻璃长城般的高楼投下的厚重的阴影里,老杨胖大的身体正艰难地翻过路障朝他挪过来。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挖掘机驾驶室里传来的音乐声和他一起飘上楼。吧台昏暗得像灌了墨汁。他打开灯,四处找寻一番,到最后扯了嗓子喊起来:“爸!妈!”
  “别叫啦!他们出去了,他们出去了!”
  老杨晃悠悠地走上来了。
  “去哪了?”
  “医院呀。你弟弟受伤啦!”
  他一下子楞住,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道:“受伤?什么伤?”
  “我哪知道呢?哦哟,估计是小孩子不小心,外边又在拆迁,哪里砸到了吧。”
  胖脸上露出牙疼般的神情,“今天中午的事,到现在连个电话也不接,就告诉我来接下你....你爸妈也真是.....”
  王枫云的心一下子揪住了。弟弟可是他用整整半年的煎熬换来的,要是出个三长两短.....
  “好啦好啦,肯定没事的。”
  老杨咧嘴安慰着,拍了拍他瘦弱的肩,一把就把他按到沙发里去了。他自己则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掏出一根烟在手指间转:
  “别那么担心。七八年前你也被磕过脑袋,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那次磕得还比你弟弟狠多了....”
  王枫云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后脑上光秃秃的一小块,好像朦朦胧胧想起了什么。
  “那时候你刘妈腿上还落着病,在外边带着你玩,就看到一个脚手架上扔下的砖头把你砸了....她抱着你一路跑到医院,腿就再好不了了...这些你估计都没印象吧?”
  他声调低下去,眼神转过来,见王枫云摇头,便干笑了两声。
  “你爸当年还不是光头,手臂上还纹了好霸气一条龙。浴室开业的时候,十几个街坊上门喝酒,他一个人全喝倒了,就剩我一个坐着。我说再来两杯,他直接吹了一瓶,这倒好,啪,医院去了。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喝,他说他老婆看着呢.....然后他笑,我也笑。那时候我就觉得你爸是个实诚人,几条熏鱼工夫,朋友就交上了.....”
  他终于是按捺不住,把烟点起来了:
  “那个时候,你妈那叫一个漂亮啊,衣服也做得漂亮。她说她在缝纫机场干过,还送了我家里好几套衣服.....这方圆几百米地的,就她是个愿意和我说两句的女人,其他的都嫌弃我身上鱼臭呢....小云,我有时候真羡慕你爸,不像我,一把岁数了老婆也没讨着,我可不想和鱼泡过一辈子啊....”
  他忽然伸手摸了摸王枫云的脸,悠悠说道:“小云啊,如果我成了你爸,你会怎么样?”
  王枫云抬眼看他微眯的眼睛,那里有鱼鳞一样的光,似乎要像推土机闯进老街一样闯进他的生活里来了。
  对弟弟的担忧让他没仔细想这个玩笑,随口答道:“那我会吃熏鱼吃腻的吧?”
  “哈....”老杨半闭了眼,长长吐了个烟圈:“不过也真是奇怪啊,拆迁就像狗一样撵着你们家跑,八年前是,现在也是....”
  “或许吧.....”
  老杨又干笑了两声,然后两人都蜷缩进沙发的阴影里,再不作声了。
  那一整个晚上王枫云都待在吧台,终于是在午夜,楼下传来了令人兴奋的脚步声。他跑下楼去,就看见父亲一脸疲倦地走上楼来,身后是抱着弟弟的母亲——他小小的头上裹了厚厚一层纱布。
  他接过弟弟时,听见了父亲疲惫的声音:
  “你和小云先带着小宇休息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
  “没什么。你们先休息,先休息,昂?”
  他又将头转过来:“小云,听话,早点睡觉。”
  听话?王枫云似乎想起了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父亲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而幽深的甬道,成了模糊的一团朝着门口挪动去。
  他安置好了弟弟,极快地跑下了楼梯。玻璃碎渣在脚下响着,黑暗延伸向那橙黄色的门口,他跑出去,就看见父亲在路灯下健硕而宽阔的背影。
  他似乎是在颤抖,王枫云肯定那不是因为寒冷,因为他把自己裹得像只熊:一只看着孩子受伤的,愤怒的熊。
  熊站在比自己高一倍还多的机械巨兽前,慢慢拾起了一块地上的碎砖。
  然后,高高地扬起手臂,铡刀般落了下去!
  清脆的一声响!伴随着响起的,还有他从未听过的,父亲的怒吼,一下子沸腾了整条街的死寂。
  一下子,附近临时搭建的工人宿舍里探出了好几个黑黝黝的脑袋。阴影就像利刃砍在了他身上,随之而来的是细碎却有力的脚步声。
  “谁砸得玻璃?!”
  白帽的领队骂骂咧咧地跑下楼来,而父亲就站在那,像一座拆不掉的山。
  “你他妈想干什么?啊?疯了吗?!”
  灯光照得工人们的脸像一排肃穆的兵马俑。王枫云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他想把父亲喊回来,可是一只手从后面拽住了他,是老杨。
  “回去睡觉,快....”
  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严肃,以至于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一把拉到了后面,被母亲牵着上了楼。
  在楼梯前他回望,小小的孔洞里有叫骂中撸起袖子的男人们,和父亲手臂上那一条模模糊糊的黑龙。
  
  
  第二天,两个警察上门来找到母亲。那时王枫云才知道失踪了一夜的父亲和老杨原来是去了医院,一个被钢棍打折了手,另一个被酒瓶子砸裂了头,而那个打着石膏的领队,被父亲用头盔砸出了脑震荡。
  也是在那时他才知道了弟弟的伤是哪来的:那天中午拆迁队开始动工,因为老楼是独栋,所以工人干起活来也就没了顾忌。推土机轻轻松松地推倒了附近一连串的低矮建筑,这个时候母亲正抱着弟弟买菜回来,路过的时候被碎片绊了一跤,孩子的头也就磕到地上了。
  幸好,伤不是很深,但或许是当时王枫云受伤的经历被唤醒了,伤还没好,母亲就开始催父亲买房搬家。
  一天晚上,王枫云听着母亲的唠叨,忍不住帮起腔来。此时父亲沉默下去,好一会儿,抬头问道:
  “那这里住着的人怎么办?”
  浴室里住着的大部分人都是来城市里打工的,这间市中心的浴室是他们能找到的最便宜也是最便捷的居所,事实上,很多人微薄的月薪也只能选择蜗居于此。
  “反正又不和我们沾亲带故的,那么在意干嘛......”
  母亲踌躇了半晌,说罢,紧咬着嘴唇,再不作声了。
  王枫云知道,她在心底依旧是把客人们当老友的。从前若是有住客生病了,母亲总是带着自己的医保卡和他们一起上医院;每次他生日,母亲也会多买一个蛋糕来,切好了一扇门一扇门地送过去;他甚至还记得有一段时间有住客把孩子落在了旅店,她就日日夜夜地陪着,都快把小小的王枫云忘掉了.....
  而如今,这样一位中年妇人却要将他们驱离,这叫人怎么横得下心呢?
  无奈,过了年,离搬迁的日期就只有两个月了。风在逐渐升温,春天带着拿着照相机的人们造访了老楼,他们对着它东拍西拍,很兴奋的模样。
  洗出来的照片里,古朴的红砖镶嵌着圆润而秀气的拱券,远远飘来的玉兰花在爬山虎里闪着温柔而纯净的光彩,连同晨光里朦胧的泛着砂糖似的光泽的山花一起为老楼焕发了生机,又被青色的滤镜绣上了一层悠远的风味。王枫云看着这些照片,不知为何,对这居所的眷恋忽然冒出了头,甚至冲淡了些许对搬迁的向往。
  毫无疑问地,他厌恶整日从小洞里钻进钻出的时光,但就像儿子面对着曾经严酷,却已然重病卧床的父亲一般,活人难道还要与死人过不去吗?难道,还要在他的葬礼上吐唾沫吗?
  毕竟,这还是他住了十年的地方,整整十年....
  而那些住客们呢?他们会好受吗?王枫云知道,如果不是时限紧迫,如果不是父母拿着动迁令一间间房说过去,住客们是根本不愿意抛弃这座老楼的。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下楼时的背影他都记得分明,尤其是住在隔壁的那位老人:他先是握住了父亲宽厚的手,几乎是声泪俱下地道了谢,又用糖果将王枫云的口袋塞满,再颤巍巍地从小板车上解下两袋橘子,用力亲吻了一下他的弟弟,这才放下了心似地,擦了擦泪,用塑料绳牵着板车,一点一点走下楼去。
  最后一个背影消失的时候,浴室吧台前已经被客人们的排骨、茄子、青菜和各种蔬果零食挤满了。母亲坐在一个硕大的南瓜上,眼光斜斜地望向吧台里的父亲:
  “老王啊,你少收了他们多少房钱?”
  “这....没少收啊,不信你看账本....”
  “别蒙我,和你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你一说谎头就冒汗。”
  父亲一愣,抓了抓发亮的脑袋,难堪地笑了:“我哪知道呢?记不清了....记不清了......”
  “所以说你没脑子嘛!我帮你算过啦,单那老头子,就差不多有这地板上的东西十多倍呢!”
  母亲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拿了一根黄瓜不轻不重地砸到了父亲肩上:
  “过几天就和我去把房买了,听到没?否则我拿这事唠叨你一辈子!”
  “好好好,你唠叨,随便唠叨,我听着呢.....”
  父亲嘻嘻笑着,把一箱账本都扔进了垃圾桶。王枫云不知为何也笑起来了。
  家里很快添了新房。看房的那天,父亲的朋友与从前的工人们都聚到一起,老杨和父亲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飘忽的酒气与熟悉的欢笑声中,他恍惚地觉得自己过去一年的生活只是打了个急转弯,现在自然是重又回到正轨了——
  但,就在拆迁的前一天,他们打点着最后的行装,连网线都准备打包带走的时候,拆迁办的人忽然上门了。
  他仅仅和父亲简短地说了两句,那本来弥勒般的笑脸就凝固了。父亲或许以为是补偿款要到了,可是迎来的消息却是:老楼不拆了。
  “不是,怎么回事?”
  那天的饭桌上老杨“啪”一下把酒杯拍了,额头猛地皱起了好几层凹痕:
  “不是说的好好的吗?怎么又不拆了?”
  他的音调很高,就像某种钩子插进了王枫云的心里。他也想问,如果老楼不拆,那新房子.....
  父亲的反应却不激烈,声音沉静得难以置信:“他们说,是那些摄影师找了各种资料,证明了我们这本来是某个名人的故居,民国时候的,所以方案要重新修订。拆迁办的估计也是刚接到消息,本来推土机油都加满了....”
  “那,那这生意还能做吗?”
  这回是母亲发问了。
  “你看这附近还有人吗?”
  “全拆走了......”
  “嗯....”
  王枫云感觉心跳得好快,怯生生地问道:
  “那我们还能住新房子吗?”
  “大概不能了。”
  “那,能让他们把下面的水泥砖头拆掉吗?....”
  “不能,小云....”
  凝重的沉默。借贷,封门,生活一记回马枪,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忽然,母亲似乎想起了什么,眼里重又浮出希望的神采:“拆迁款呢?”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们说要商议.....”
  “商议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光头沉重地磕上了桌子,似乎被忧郁的光线压弯了背。他垂眸看着膝盖上的小儿子,而他也同样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叫了一声:“爸爸?”
  这一声给他注入了什么力量般,他又抬起头,拿了筷子夹菜:“先吃饭吧,等会再说。”
  父亲自顾自吃了几口,忽然动不了筷子了:他的妻子和儿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在那一瞬间,王枫云看着父亲颤动的脸庞,认定他那时一定是快要流下泪了。可是有什么东西却强硬地拉住了眼睑与脖颈,只是让他的眼睛红了一瞬。
  餐桌静得像童话书里的水面。老杨看出了什么,晃晃筷子,挤出笑脸来:
  “诶诶,办法总比困难多嘛,先吃,先吃。”
  可是任谁也吃不下,晚饭草草地就结束了。三个大人聚在一起,关上门聊起来,而王枫云就在隔壁抱着弟弟读童话书,耳朵里传来的话让他心惊胆战,几乎都拿不住书脊:
  “新房子借了三十万买的....这要怎么还呐?”
  “先看看能不能卖出去吧,卖不出去租给别人也行。”
  “刚买就卖,还没住过呢....”
  “那还能咋办呀?难道还欠钱不还吗?.....”
  新生活与新房子的死亡证明血淋淋地呈到了他面前。他半张着嘴,指甲死死扣挠着书面,弟弟头顶伤痕上妖艳的紫红几乎要占满他的视线。此时猪肝色的天将阴暗缀满了墙,一股难以抑制的烦躁与厌恶在这小房间中涨潮,刹那间他想怒吼,想咆哮,想摔砸,视线左扫右寻,最后狂躁地落到了一个储钱罐上。
  砰!!!!
  哗啦!!!!
  “欸?什么声音?”
  “小云怎么了?”
  “去看看去看看。”
  门被急急忙忙地推开,然后三个大人就看见了一地骨碌碌滚的银光——曾寄托了一个孩子纯真梦想的东西,就在灰尘里欢快地舞蹈着。窗外的月亮明晃晃的,像天空噙着的一滴泪。
  
  第二天,吵醒他的再不是工人的脚步,而是父母的交谈声。
  第三天也是,力度似乎更大了些,变成了争执。
  第四天是母亲在哭,门缝里看不清父亲在干什么。
  第五天,母亲把本应出现在垃圾桶里的账本翻出来,魔怔了般地数起了那些因为父亲的所谓善良而丢掉的钱,而父亲就像犯了错的小学生般立在她身边,抓耳挠腮。
  于是新的生活常态就这样扭曲地形成了:一个由懵懂的弟弟,争执的父母与幽灵般的他组成的废楼中的穴居生活。他本能地感觉到,原本和睦的家庭正被犁出深深的沟壑,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怀着希冀与积郁走去心心念念的学校。
  是的,学校,一个他的同龄人可能有些讨厌的地方,成了他的避风港。他珍惜每一节课,每一次欢笑,操场上每一根带着露水的枝条都会让他的心情愉悦起来。他恨不得住在学校,住在这个没有争吵的亮堂的地方,然后把自己埋在校服的伪装之下,将那个狗洞里的争吵与充满着失望的未来,都像狗屎一样扔掉——
  直到那天,课堂上放着的新闻里出现了他的母亲。
  那个新闻标题他至今记忆犹新:探访旧改区的历史建筑,摩登中的老屋何去何从?
  他看到这个标题时就觉得有些不舒服,第一个远景出现时,他的瞳孔忽然就缩小了!
  那分明是他家招牌上,那漂亮的五个圆形拱券!
  像是五只血红的眼睛盯住一般,他一下子怔住了。周围的同学们在各聊各的,他惊惶地希冀着这条新闻快点过去,可是班主任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电视上:
  “王枫云,那个电视上走过去的是你妈吗?”
  “啊...啊..这.....”
  他的嘴型被撑大了,喉咙咕哝上了一种呕吐感,却被强硬地压下去了,在那一刻他似乎还想对自己的形象做一些无谓的维护——即使他预感到它即将被撕得粉粉碎。
  “是的......”
  他点了点头,嘴角习惯性地挤出了笑容,然后,镜头冷冷地对准了那个幽深的孔洞:
  “这里是白春路旧改工作18号征收区,也是白春路最后一处未撤离的居民点。”
  “项爱芳一家是这里唯一的住户,他们从十几年前就来到这座城市,租用了这座房屋作为浴室用房。现在,让我们听听她对这间房屋的想法。”
  “动迁对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
  屏幕上的人短短地楞住,然后摇了摇头:“没有,我们现在正在等动迁补偿款.....”
  周围的同学很静。班主任饶有兴致地看着,然后擦了擦嘴,随口问了一句:“所以你们家是,钉子户那种吗?”
  他的身体忽然就像被雷劈了一般猛地一颤,嘴型与眉毛弯出了难以想象的形状。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
  “那条街上现在就住了你们一家?”
  “啊,是的。”
  “而你们现在在等补偿款?”
  “算是.....”
  他忽然感觉有视线尖锐地刺到了身上,他站起来,环顾四周,每一个人都在看他,眼神或惊讶或不解,有小部分已经含了戏谑和鄙夷。
  “那,不就是铁打的钉子户吗?”
  他立在那,听着同学们小声的议论与嬉笑,静静地颤抖着。
  “同学们啊,旧改是政府的工作,拆迁是为了城市更好的发展,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历史建筑,这都是为民谋利的好事。大家以后若是遇到拆迁一定要配合政府工作。要是像王枫云家里一样,天天从那么小个方洞里进出,多憋屈的事情啊!欸,王枫云你.....”
  这时他莫名闻到了鱼腥味。那些死去的青鱼或黑鱼似乎就在他的鼻尖呼出腥躁的血沫,散出能把人最原始最暴戾的那一面给钓出来的味道。
  不知不觉间他慢慢走到他的桌前,然后,拿起了饭盒,似乎即将扬起——
  却如塑像般定住了。
  那一刻他多想拿这个塑料饭盒砸下去,可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老师说的没错,他这个从违章建筑中长大的人,成为一个钉子户,理所应当...
  他的嘴张了张,说道:
  “您吃完了吗?我帮您拿走。”
  “啊...谢谢....?”
  他鞠了个躬,然后走出教室门,踩着沉默后爆发出的滚烫的笑声。
  从那以后,来自那栋老楼的阴云就无情地笼罩了他最后的港湾。无论躲到班级的哪一个角落,他都能听见那刺耳的“钉子户”和锐利的笑声。有些好事者还从网上搜来了那一整篇新闻稿,将王枫云的家庭与住所,全都拆成了一块一块的供人欣赏。在他们的声音中王枫云心碎地知道了,他可以是活杀的鱼,可以是钉子,但永远再不可能变成人了。
  放学路上开始有同学会在背后喊他,甚至一路跟到他家门前。他们肆无忌惮地嘲讽,挑衅,而他头也不回地,泥鳅似地滑进了孔洞里。他晓得自己回头也没用,那摄像机已经把他的魂给摄走了,留下的那副自卑与憎恶填满的躯壳,除了逆来顺受,又能做些什么呢?
  心底里他已经抛弃了这座老楼和这里的生活,于是对生活的知觉慢慢消失了,灰暗的世界里只有一朵微小的火苗苟延残喘——那是弟弟的声音与模样,成了他还与这栋老楼,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一切了。
  在母亲缺席的时间里,他永远和弟弟呆在一起,教他唱歌,给他读书,和他一起折出千纸鹤和十几种纸飞机。可是他再也没有勇气到那棵老桑葚树下将他们放飞了:希望和对未来念想是危险的,他告诉自己。
  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空空的糖果罐与零食箱满装了父母的争执声,再没被起用过的客房钥匙被尘灰与锈迹蚕食。父亲除了上访,打点零工,就整日缩在沙发的阴影里,只有为孩子们做饭时,眼中才会焕出神采来。可是面对着空荡的冰箱,他用龟裂的手指点钞票的背影又是那么颓唐了.....
  他总是摸着王枫云的头说要听话。听谁的话?怎么听话?听话就能让门大一些吗?或许就是因为他听了拆迁办“马上出结果”的鬼话,家里头才会沦落成这个样子!.....
  但看着他戒烟后愈发憔悴的面容,王枫云还是听话地点头了,心里无限的悲悯。
  母亲面对孩子时依旧万分的温柔,似乎生活还没有将她击垮,常常提了包带着笑往外跑,回来时总带着熟食或装着钱的信封,身上有洗发水遮不住的鱼味。
  那天母亲的房门开着,王枫云向里瞥一眼,就看见大大小小的证件都散落在床头,而母亲凝视着一个红红的本子,侧着脸,长发下的眸里模模糊糊地似乎有泪。整个房间空旷而荒凉得让他觉得陌生。
  尽管脑海中有声音尖锐地在警告,但他还是趁着母亲上厕所的空隙溜进去,翻开了那本结婚证:上面是一个光头和他的母亲。
  他一下子定住了。在那一瞬间他很想将记忆里的那个人抹掉,哪怕是换成一条狗,一只猫也好,但是就像一颗从眼睛里打进去的钉子,不到两秒,他的大脑被搅成了一团痛苦的混沌。
  那个男人的名字是杨国福,他的杨叔,父母的老杨,签发日期是他的一岁生日。
  王枫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母亲回来之前逃出去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般的情感将他击垮在小床上。他即将溺死般大口呼吸着,脑海里不可抑制地浮现出被割掉了头的青鱼的模样:呼出的血沫一口口地淹没了气儿,湿润的红眼睛无神地睁大,倒映出一片硕大的惨白的光——当时刀,现时月。
  他几乎是惊恐地想象着自己原来就不属于这个家庭,这个父亲——至少法律意义上——他原本应该是那个光棍叔叔的孩子,应该早早地搬迁走去新的好地方享福,而不是蜗居在这个洞里,和一个两岁大的小屁孩作伴!
  所有的东西都在那铺天盖地的可怕联想中被撕碎了,留下了一股力量,驱动着他,发疯般撞开门,迈动了双腿。
  月光像粗粝的盐落满了黑夜的路。七零八落的脚步踏碎了满地的银杏叶。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只是想逃,只是想跑出那栋老楼的阴影,离开那个不是自己父亲的男人,到什么地方都行!.....
  但他很快跑不动了,拖着身子,挪到了一处公园的长椅上。在温暖的夏风里他瑟瑟发抖着闭上了眼,缥缈而美好的梦却将他拒之门外,反而是一件老旧的外套将他拥抱。
  “小云?”
  他睁眼,便看见了那个老人诧异的脸,“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
  难以置信地,他张大了嘴,口型刚好适合号哭:
  “我的家啊啊啊啊啊!!......”
  他弯下身子去,在老人面前丢掉了一切的尊严与气概,放声哭起来了。在这哭泣里,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像拉开了闸门般和泪水一起涌出来了,水银泄地似地畅快。
  老人到电话亭走了一趟,等他哭完,便为他细细地擦掉了泪珠。
  他问他为什么大半夜跑出来,他抽泣着说了,然后,老人忽然笑起来,极凄凉的:
  “那结婚证是假的,小云。”
  “怎么会?....”
  “外地人是不能在上海考高中考大学的,你妈当年为了你,才特地找人办了那个证。我那时还记得为了这事,你爸出手打了你妈,那一耳光抽得响亮.....那是他唯一一次对家里人动手....”
  “你爸以前是混社会的。十几年前浴室里来人找事,他拿了菜刀就往吧台上一插,把人连滚带爬地踹到楼梯下面去,你是没看见那时候他有多狠!.....”
  “那老杨和你家里也是十几年交情,才会答应帮忙的。要找别人办,几万块打底呢!被发现了还要被警察抓.....还不都是为你....你怎么能就这么跑出来了?走丢了他们不得急死啊?”
  拐杖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晕眩里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小云!小云!哎呀找死我了!!”
  黯淡的街灯尽头,父亲的影子愈发高大,像从水里逐渐捞上来了。他跑过来抱起他,生怕掉了似地,胡茬用力磨他的脸。
  “以后看好他!要不是我撞见了,这大半夜的...”
  “是是是....欸,老胡你怎么在这里啊?到我们家去?”
  “不用不用,我住这挺好,挺好....”
  他摆了摆手,笑着点了根烟。在那一点火光里,王枫云瞥见了他身后长椅上的一个麻袋,几张报纸,和几件露出了棉絮的衣服。
  他抱父亲抱得紧了。
  
  四个月后,家里的经济彻底支撑不下去了。整座浴室已经被蛀了个干净,连床板都卖了破烂,可是却依旧填不满那似乎有着无限胃口的冰箱,奶瓶和奶粉罐子。终于有一天,母亲抱着小儿子,手里拿着那本结婚证,满脸泪珠地说要去和老杨一起住,而且带着孩子。
  父亲当然明白这代表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王枫云本以为自己听到这个消息会气愤,会哭闹,会大笑,会叫好,但并没有,一切都像早有预谋一般地平静地进行着,无情地谋杀着毫无抵抗能力的父亲。
  他机械地理好了行李,走过那些曾经为他带来无限屈辱的房间,在心底和这个可憎又可爱的地方做了第二次告别。
  最后,他走到大堂前,看向沙发中的父亲,他低垂着头,听到他的脚步才抬眼望过来,向他招了招手:
  “以后,要听话,知道吗?”
  “嗯...”
  “听你杨叔叔的话,听你妈的话,照顾好弟弟....”
  他紧紧咬着嘴唇,拉着他的衣袖,眼眶红了:
  “你长大了,小云....以后就算见不到爸爸,也不要怨你妈妈,爸爸会尽量抽时间来看你的....”
  他说完,好像灵魂已经出了体,瘫进沙发的阴影中,点开了身边的音响: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王枫云忽然走不动了。良久,楼下传来了母亲催促的声音。
  “小云,你妈妈喊你呢.....”
  父亲当初面对失去了母亲的他的眼神突然闯进了脑海,还有他那括号般的腰背和恳求的声调:
  “小云,你走啊....”
  他又看到父亲颤动的脸庞,蜷缩的硕大的身影,还有他在寒夜里走过来时焦虑的脸,几乎快要挤出泪的红眼睛,连同他即将失去的两个孩子....
  他们走了,他还能剩下什么呢....?
  可他又想起活泼的弟弟与温柔的母亲,还有自己向往了数年的新生活,大房子,寿司.....
  “小云,听话,走.....”
  但就在那最后一句“听话”入耳时,心底突然有鱼刺一样的东西刺上来,泪花和难以言明的力量,骤然涌上来了:
  “你不是我爸,谁听你的.....”
  他一把扔掉手里的包,然后,紧紧抱住了他,好像一根钉子把父亲死死地钉住了。
  “曾经的苦痛都随风而去——
  可我感觉却是那么悲伤——
  岁月留给我更深的迷惘——
  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里——
  我的眼泪忍不住的流淌——”
  又一个寒意未散的初春,补偿款到了,比原来少了整整四十万——生活强塞给他们的一罐半干的胶水。他们说,因为是延迟拆迁,钱自然就少了那么一些.....
  
  “如果有一天——”
  多年以后,在开往白春路一家饭馆的车上,王枫云又一次听到了那首歌,是父亲和乐唱起来的。
  他们停车,进门,上楼,包厢里面是母亲,老杨,弟弟,和当年的街坊工人们。
  他第一次坐上了那张来自过去的圆褐色的餐桌——从前他只能仰望的地方。他感慨,自己怎么成了桌上最高的人了,可是大家只是笑,没有应答。此刻的情景与当年是多么相像,可是,时间就像一面极薄的玻璃般隔开了一些东西。
  餐桌上大家说了很多。老杨说这里再也不会有拆迁了,刘妈说自己的儿子赚了大钱,母亲说弟弟在王枫云的初中里念书,还写了不少东西.....所有人都在酒意里灌醉了过去,就连王枫云自己,也一句没提当年的事情。
  那天夜里,他走过灯红酒绿的白春路时,忽然闻到了一种熟悉而奇异的气味:卤猪蹄,炸酥肉,熏鱼,熟切黄牛肉,烂菜根,蔬菜瓜果与水产的气息,还有白炽灯的味道,锅炉的烟尘味,都毫无征兆地涌过来了。抬头又见玻璃长城般的高楼,他有些胸闷,想找一片空旷的视线,却又撞见了幽灵般的老楼。
  它重修了,没了水泥砖与封条,去了爬山虎与烟灰,门上历史保护建筑的牌子锃亮锃亮的。
  “旧改是政府的工作,拆迁是为了城市更好的发展,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历史建筑....” 
  他站在高楼投下的尖锐而澄澈的银光里,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流下了泪。
  酒精吊起的往事在作祟,他就那么站在路边,任涨潮的夜与幻觉将自己一点点地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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